烽燧、古墓与城池:显微镜下的丝绸之路

发布时间:2024-12-15 18:47:14 来源: sp20241215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倪伟

  发于2024.9.9总第1155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在新疆的每一条古街上,你都能遇见公主。她们穿着刺绣精美的丝绸长袍,配以华丽的珠宝和头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无处不在的旅拍店将这些汉族女孩打扮得面色雪白,五官醒目,留下人生照片。在喀什,她们是喀什公主;在库车,她们是龟兹公主;在库尔勒,她们是楼兰公主。总之,都是西域公主。

  打开今天的新疆地图,那些古风荡漾的西域地名依然历历在目。喀什城外有疏勒县和莎车县,和田城外有于田县、皮山县,吐鲁番下辖高昌区、鄯善县,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下辖焉耆县、尉犁县,沿塔里木盆地边缘,还缀连着若羌县、且末县……这些县城的名字,在古代都是如雷贯耳的西域三十六国国名。

  西域和丝绸之路,始终蕴含着一种对浪漫的想象,由风沙、驼铃、音乐和美女组成。而对于生活在丝路沿线的人们,丝路就是生活,是日常,是日升月落,是生老病死。今天,通过考古和文保,更加真实的丝绸之路历史被发掘并讲述出来。荒漠中的唐朝烽燧,闹市区的魏晋墓葬,以及一座座古城与佛寺,一条条古道与河道,刻画着一条显微镜下的丝绸之路。

  风沙下的“庞贝”

  早晨,一名士卒攀着木梯,登上烽燧的顶部。举目四望,瀚海苍茫,天气好的日子,能看到邻近的烽燧,在十里之外。他点燃一把火,浓烟直冲天际,这是向邻近烽燧报平安的信号。这把火叫作“平安火”,傍晚掌灯时分,他还要再上来点一把。

  烽燧建在红柳沙堆上,是一个梯形实心土墩,底部约十米见方。跟他一起在此服役的还有五个人,沙堆上有几间屋子,沙堆下还圈了牲畜棚,养着牛、马、驴、骆驼。不远处是孔雀河,沿河一共布防了11座烽燧。每天他们都要到周边巡查,防范吐蕃人渗透,各烽燧之间还要传递后方来的文书。

  广袤无垠的荒漠中,几乎无人生存。这些中原内地的将士,万里迢迢来此驻防,4年后才能换防。陪伴他们的除了寂寞,就是贫瘠。

  他又想起远方的亲人了,坐在桌前,蘸满墨汁,给老家写信。信没写完,搁在了一边。1200年后,有人从黄沙中拾起这封家书,字迹依然清晰,上面写着:“娘子不须忧愁,收拾麦羊,勿使堕落。”信笺没有落款,人们只知道一位戍边的丈夫在宽慰妻子,嘱咐她照料好麦子和羊。

  2019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馆员胡兴军带着考古队来到此处,现在,人们管这个烽燧叫克亚克库都克烽燧,位于罗布泊荒漠中,距离尉犁县城90公里。连续3年,考古队在此发掘了18个月,除了建筑基址、生活用品等遗存之外,还在黄沙之下发掘出883件文书,从中知道了它的本名:沙堆烽。

  沙堆烽的士卒们每天都很忙碌,他们要在烽燧瞭望,要巡逻侦查,要处理文书,要传递通信,还要自己种粮食、养牲畜、打猎,以维持生计,各种生活用品也要自己就地取材,动手制作。他们丢弃的粮食颗粒、动物骨骸和麻绳之类的日用品,深埋在土里,如今人们借此得以知晓他们的日常生活。胡兴军说,可见古代物资匮乏、运输困难,他们需要千方百计为自己补充食物,这些事务占据了大量时间和精力。

  即使在千年以后,胡兴军也感受到了类似的匮乏和艰苦。沙漠不毛之地中,没有任何基础设施,考古队用电,依靠自带的发电机;用水,要开车到20多公里外去运;手机信号也没有,只有附近的一个沙丘顶部可以收到微弱信号。每晚住在距离烽燧11公里之外的长城保护站,保护站只有四五十平方米,晚上需要处理资料的十几名队员住在屋子里,剩余的十多名队员露天扎帐篷睡。胡兴军曾经一个月没洗过澡。

  每年有六个月都是如此,酷暑和严寒时节不得不停工。但直到零下20多度时,他们都不舍得离开。因为风沙很大,一旦停工,再回来时,沙土就会掩盖已经发掘的探方,最高处有一两米的堆积,还得重新开挖。他们希望以最快速度完成发掘。考古队拍过一张蓝天白云的照片,被夸风景壮美,胡兴军苦笑:“这样的天气,3年中我们最多只遇到过20来天。”绝大多数日子里风沙不绝,队员戴两层口罩,每天都会染黑。

  在中国,沙漠考古是新疆考古人的特殊技能,也因此衍生出一些独门绝技,比如挖沙子和筛沙子。经过一千多年风吹日晒,很多遗物已经破碎、干裂、褪色,与沙土无异。在同一片地区,考古队员最多要筛六七遍沙子,从中过滤出人类的遗物。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丝织物,细小的葫芦片、干菜叶、葱根须,乃至比沙砾大不了多少的粮食粒,就这样被甄别出来。戍边唐朝将士的人生,也就这样被打捞出来。

  一位名叫李巨原的中原人,是镇守烽燧的老兵了,他从士卒做起,直到获得勋官,在西域烽燧服役长达12年。这是胡兴军从两张文书残片中拼凑出的信息,这两张残片碰巧都记录着李巨原不同时期的履历。胡兴军说,烽燧主要功能是预警,并没有多少战斗力,所以获得军功的机会不多,李巨原是凭借多年戍边获封勋官,成为一名戍主,踏上仕途。

  虽然明文规定戍边期限为4年,但由于征兵困难,常常延期,“壮龄应募,华首未归”并不罕见。对超期服役的镇兵,朝廷会增加福利待遇、酬勋加赐,以稳定军心。一名58岁的老兵身患重病,仍然在荒漠中戍守边疆。不知他最终是回归故土,还是马革裹尸,但克亚克库都克烽燧的文书记下了他的名字:時懐悊。

  拂去文书上的尘土,人们还能看到甘肃敦煌的康览延、陕西凤翔的许阿六、河南洛阳的裴大亮等人的名字,历史长河中的小人物,有幸以这种方式留下姓名。

  他们防备的敌人主要是吐蕃人。从汉至唐,西域诸国几番更迭,与中原王朝分分合合。唐高宗时期,在龟兹设立安西都护府,统领龟兹、于阗、疏勒、焉耆“安西四镇”,驻军镇守。“四镇体系成为唐朝维护丝绸之路最重要的机构。”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孟宪实说,“唐代的丝绸之路比汉代更发达,安西四镇发挥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但受制于吐蕃侵犯,朝廷一度退出四镇,直到武则天时期的长寿元年,唐朝重新收复四镇,以三万汉兵驻守,西域军事形势发生重大改变。

  沙堆烽应该就是这时兴建的。根据出土文书的信息,沙堆烽始筑于长寿元年(692年)之后不久,于贞元六年(790年)吐蕃军队攻占北庭前后废弃,沿用近百年。沙堆烽是焉耆镇的基层军事机构,结合文献可推测,这个烽燧是唐王朝为防备吐蕃势力经青海吐谷浑道进入塔里木盆地偷袭焉耆镇,而在“楼兰路”沿途修筑的军事预警设施。在丝绸之路的历史舞台上,这个留存至今的小小烽燧和它的守卒们,拥有自己的精确位置。

  每当发现写有文字的纸片,胡兴军总是格外激动。西域文书与敦煌经卷一样,是被学者视为珍宝的材料,增加了历史的一手信息。譬如,史书中记载过“计会交牌”“平安火”等唐朝边防制度,但具体如何实行却没有详录,而通过克亚克库都克烽燧的文书和实物,人们第一次知道了这些军事史上被省略的细节。

  文献简略记载过,每天,烽燧之间要通过“计会交牌”的方式互通侦察的情报。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里就出土了多件木牌,由红柳枝削成,两端穿孔,侧面残存着树皮。牌子两面都写了字,如“八月十九日临河烽送马铺烽”“临河烽状上当烽四面罗截一无动静”“十七日第一牌送沙堆”等。这是首次考古发现的“计会交牌”实物,戍边士卒就是通过这些木牌编织起情报网。可是,为什么沙堆烽还保存着并非来自邻近烽燧的牌子呢?出土文书给出了答案。胡兴军说,沙堆烽的文书显示,这些牌子积攒到一定时期,会全部上交到名为游弈所的机构,游弈官通过木简的记录,检查基层烽铺日常巡查是否规范详尽,然后登记木简,收藏入库。可见,沙堆烽不仅是一个普通烽燧,也是一处游弈所,并无意中成为一处微型的军事档案馆。

  斯坦因曾将风沙覆盖的精绝古城比作火山灰下的庞贝。克亚克库都克烽燧也深具庞贝气质,一百年的戍边生活被封存在了沙丘之中。史书里寥寥几笔的记载,边塞诗中苍茫简省的抒情,今天,被填补上了更具实感的细节。

  地下十米的中原飞地

  在李巨原和時懐悊们进入沙漠戍边的几百年前,早有一些内地人来到西域,去往比孔雀河更西的地方定居。不像戍边士卒那般艰苦,他们的生活更为优渥,住在华丽宫室,佩戴黄金首饰,有随从供驱使,甚至给自己建造了豪华的墓葬。

  7月15日,正值暑期旅游旺季,在新疆库车市,一些游客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这些古墓。他们从城东友谊路路口的广场走下长长的斜坡,到达路面下方7米至9米的深处。眼睛适应黑暗后,便能看到偌大的空间里,十几个昏黄的点位稀稀疏疏分布其中。近看,每一个黄色区域都是青砖砌成的半圆形砖室。

  它们是古墓葬,属于魏晋十六国年间,至今约1500年至1800年。15座古墓四周并非土壤,而是沙砾。来自中原和河西的工匠,带着在土壤中构筑墓葬的精巧技术,在西域的戈壁砂砾层中如法炮制。墓葬至今保留在原址,未曾移动。

  龟兹魏晋古墓遗址博物馆正是建在这些古墓葬的原址之上,今年7月15日正式开馆。龟兹博物馆副馆长冯伟参与了该馆的建设,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开馆一个月迎接了2万多名观众。对一个县级市的博物馆来说,这是一个不低的数字。

  这些墓葬首次发现于2007年,当年库车准备在友谊路兴建地下商业街,挖掘机在友谊路400米长的路段向下挖掘,一些青砖垒砌的古墓被挖了出来。当地文保人员赶来清理,新疆文物考古所的考古人员察看后判断,这些并非寻常的墓葬,而是新疆地区十分罕见的高等级砖室墓。正式的考古发掘随之启动,这些墓葬的真实身份才显露出来。

  冯伟提醒《中国新闻周刊》注意三号墓的照墙。这是一面立在墓葬最前方的墙,正如庭院中的照墙——古人墓葬正是仿照生前生活环境而建。照墙上的装饰纹样十分完整,最上方有六块砖分两行排列,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纹样。六块装饰砖下方,镶嵌着仿照建筑物中椽和斗拱形状的砖块,象征着死者生前所住的建筑。仿木斗拱之下,还有一只熊力士图案,举起前爪承托起斗拱。这些纹样全部出自中原文化。砖室墓墓门上构筑照墙的建筑风格,也是移植自内地,在陕西、甘肃、青海等地墓葬中都有发现。

龟兹魏晋古墓遗址博物馆内,3号墓墓门的照墙是典型中原风格,镶嵌仿木的斗拱和椽子,砖上雕刻着青龙白虎等纹样。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三号墓是一座保存较为完整的墓葬,至今仍然封存。而一号墓则完全打开了,因为在考古发现时,顶部已经大面积垮塌,构造一目了然。这是一座双室墓,仿照前厅后室的格局,原本落葬于后室的骸骨,在发掘时出现在了前室,有可能是被盗,又经历地下洪水冲击,被冲到了前室。在后室中,考古人员发现了一块髹红漆、贴金箔痕迹的朽木,极有可能是棺木遗存。根据墓葬的形制和奢华的葬具,考古学者推断,墓主应该是从河西到此屯戍的高级将领。

  遗憾的是,几乎所有墓葬都被盗墓贼光顾过了,盗洞就打在墓葬的穹顶上,有的盗洞引发了垮塌。像样的随葬品自然已经不翼而飞,现存的随葬品,大多是陶罐、钱币之类,也有一些金箔、金首饰幸运地保存了下来。

  十四号墓十分特殊,埋葬了多达59名逝者,是分多次埋葬进去的。当时此地没有殉葬习俗,根据DNA检测,这些人大多也并非亲属。他们为何要葬在一起?他们的关系是什么?这个拥挤的墓室背后,有一个怎样的故事?有人推测,他们或许是一个将领和他麾下的心腹。但真实原因,人们或许永远也不会知晓。令人惋惜的是,所有墓葬中都没有发现任何墓志铭之类的文字,墓主人的信息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

  2007年友谊路墓群10座古墓出土后,随即入选当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在考古和历史领域引发密切关注。这些墓葬的设计及建造完全源自中原,装饰题材与甘肃敦煌、酒泉等地墓葬的装饰母题相似,砖室墓的分布范围从河西走廊一举向西延伸了一千多公里。2010年启动的第二次发掘,又发现了5座墓葬。这15座墓葬分布地区相近,如今共同成为博物馆聚光灯下的展品。

  走在这些墓葬之间,你几乎感受不到这里是西域,距离长安、洛阳已有数千里之遥。因为墓葬的形制是中原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装饰是中原的,随葬品的类型是中原的,人骨DNA是中原的……这里就是中原文化深埋在西域地下十米的一块飞地。

7月15日开馆的新疆龟兹魏晋古墓遗址博物馆,原址展示了15座魏晋砖石墓。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冯伟指着墓砖说,这些墓砖大小十分统一,基本是长约33厘米、宽约18厘米,厚6至8厘米,“与甘肃的河西地区当时用的砖一模一样,应该是当时的一种标准,或者就是河西的工匠来到这里制作的”。

  但当地文化也在影响中原移民。比如中原地区罕见的多人多次葬,在此地十分普遍。友谊路墓葬群的砖室墓均为多人多次葬,许多人骨为二次葬,这种多人丛葬和二次葬的葬俗,在塔里木盆地周边汉晋墓葬中流行。而随葬钱币,墓主口含、手握钱币的习俗,却是明显的中原和河西汉晋墓葬风格。汉族人扎根龟兹,葬仪也已经入乡随俗、兼收并蓄。

  这些墓葬的主人,当年是如何从中原来到西域,最终长眠于此的?

  自从公元前60年,原被匈奴统治的西域地区归于汉朝版图,至东汉时期,龟兹已经成为汉王朝经营西域的中心。随后的魏晋王朝,承继汉朝在西域奠定的统治基础,继续对西域进行有效管辖。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吴勇说,公元384年,十六国之一的前秦皇帝苻坚令将领吕光主持西域军政事务,吕光讨伐龟兹时,见到龟兹国“城有三重,外城与长安城等。室屋壮丽,饰以琅玕金玉”。可见,当时汉文化对龟兹地区已经影响至深,城池营建也仿照中原。后来,吕光委任自己的儿子吕覆镇守龟兹周边的高昌,“命大臣子弟随之”。“同行的可能有河西豪族与商贾。于是,中原、河西地区流行的丧葬习俗也被带到了这里。”吴勇认为。

  吴勇说,魏晋南北朝是我国各民族大迁徙、大融合的时代,中原文化对西域的影响力较两汉时期更为深远。这批大型砖室墓,与大批规模较小的砖室墓、竖穴墓共存,长眠在此的,应该就是远戍西域的屯戍军吏、豪族商贾和他们的随从。

  在城市和沙漠中寻找古国

  一个鼎鼎大名的西域古国,在今天的行政区划上,却再也无迹可寻。

  龟兹,从汉至唐,曾是西域的核心地带。龟兹是连接天山南北的枢纽,也是东西交通的咽喉,丝绸之路中道的腹心。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使得龟兹一度成为西域第一大国。唐高宗年间,安西都护府从西州迁至龟兹,唐朝管辖西域的中心设立在此。“若得龟兹,则西域未服者百分之一耳。”东汉将领班超曾断言。

  在地图上,今天仍然能找到“龟兹故城”,这是一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可是,如果你不远万里来此凭吊苍茫绝域,站在遗址面前时,收获的可能只是迷惑和失望——“龟兹故城”这个恢宏的名字,竟然只剩眼前一个平平无奇的土堆,残存在公园和高楼的包围之中。

全国重点文保单位龟兹故城遗址。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龟兹古国在阿克苏地区库车市境内。库车分为老城和新城,老城是明清时期的核心城区,至今保存着明嘉靖年间建的库车大寺等古迹。“龟兹故城”就位于老城和新城交界地带。文保碑所标记的位置,是一座凸出于地面2米多高、约20米长的遗址,外立面在风吹日晒雨淋之下已经失去原本的形状,变成一个圆圆的土墩。

  这种土墩在库车还有不少。作为文保单位的龟兹故城,是由一系列土墩组成的遗址群。在地面之下,还保存着另一些尚未发现的遗址。就在2021年,在友谊路墓群的后续发掘中,考古人员在地下意外找到了一段龟兹故城的东城墙和护城河。

  最具有龟兹风韵的遗存,还得到城外寻找。出库车城区东北20公里,在库车河两岸的冲积平原上,矗立着两片土质建筑。在唐朝,这座横跨库车河两岸的佛寺规模甚大,以至于玄奘取经经过此处时,曾停留60多天,讲经传法,并在此与高僧木叉鞠多展开了一场精彩的辩经。“荒城北四十余里,接山阿,隔一河水,有二伽蓝,同名昭怙厘,而东西随称,佛像庄饰,殆越人工。”《大唐西域记》记载的方位,如今仍十分准确。昭怙厘大寺即苏巴什佛寺,已是世界文化遗产“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的遗产点之一。

  1908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曾到达库车,几年后又重返。他记载称,库车无数的寺院及石窟寺遗迹,都反映出古代佛教的兴旺,以及维持这些寺院的人民之富庶。斯坦因到来前,德、法、俄多国探险队已到访过库车,做过详尽发掘,“他们将和色尔、昆都拉石窟寺里那些最好的壁画,都运到了柏林人种博物院。”斯坦因写道。和色尔与昆都拉石窟,即今天所称的拜城县克孜尔石窟和库车市库木吐喇石窟,都属于古龟兹国。

  库车城北10公里处,还有另一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遗产点——克孜尔尕哈烽燧。从远处看,十多米高的土墩耸立在山前平原,极为醒目。西汉后期,西域都护府迁至龟兹,龟兹附近开始布防大量烽燧戍堡,拱卫中心城镇。克孜尔尕哈烽燧正位于出玉门关后,西行通往古龟兹、疏勒和天山北麓乌孙的交通要道上。

库车克孜尔尕哈烽燧遗址,是“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遗产点之一。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神秘的西域三十六国都已经成为如烟往事,一百年前的中亚、新疆探险热,将这段历史重新带回人们眼前。因为自然环境的变迁和历史的更迭,当探险家和考古学者在沙漠中找到这些古城时,它们都已沦为废墟,留下残垣断壁。在斯文·赫定、斯坦因、伯希和这些外国人的探险和劫掠之后,“新疆考古第一人”黄文弼也曾走遍新疆,留下一手考古资料。近几十年,循着前人足迹,考古学者重返西域,在楼兰国的古城、精绝王国的尼雅遗址、高昌王国的交河故城等遗址启动发掘。

  这些古城大多因为地处荒漠之中,至今仍难以抵达。譬如,1991年,考古学者王炳华前往沙漠中的精绝王国尼雅遗址,需要在沙漠中穿行30公里,他雇当地人为向导,使用石油部门的沙漠车,却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胡杨林中惶恐地迷失。精绝古国深藏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的尼雅河下游绿洲,即便是在规模普遍不大的西域诸国中,也显得尤其小巧玲珑,仅有数千子民。河流断流后,精绝国人不得不离开尼雅遗址,故国终成废土。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一系列考古发掘,在尼雅遗址发现了大量珍贵文物和古语言文书,震动全球西域史学界。这些发现也刻画了一个小国寡民的古国,是如何因为丝绸之路融入国际化潮流的。精绝古国位于丝路南道要冲,丝路畅通后,色彩斑斓的锦缎丝绸,被精绝王室贵族穿在了身上,铜镜、漆器等奢侈品进入他们的生活。从未使用过文字的精绝国,开始流传汉文和佉卢文,跃入信息交流的文明时代。更深刻的变化,是生产方式的进化,汉族屯田带来了先进的农业技术,他们懂得了驾牛耕地、合理安排水渠,养蚕纺织、冶炼金属技术也大大进步。

  精绝是一个没有后人的古国,楼兰也是如此。相比之下,“龟兹后人”还大有人在。由于龟兹故城选址非常优越,河流流淌至今,历朝历代都在此建城。因而龟兹留下的文化遗产,近几十年来得以被重视和保护起来。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局向《中国新闻周刊》展示了古遗址家底:新疆共有古遗址2991处,70%以上为土遗址。其中烽燧212处,地面佛寺101处,石窟寺58处,自治区级及以上文物保护单位中古城址有124处。有950名野外文物看护员,看护着新疆529处国保单位和自治区级文保单位,其中77%为少数民族。

  而低级别文保单位所在地区,尚未设置专门机构和专业人员对这些野外文物进行管理。“受地理环境、交通条件和保障经费等因素制约,野外文物特别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看护巡查工作仍需加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局称。

  尹秋玲是一位资深的库车基层文物保护工作者。1991年,她从喀什师范大学毕业后就来到库车文管所。库车文物古迹众多,每年,屈指可数的三两个人手都要将全市文保单位巡查一遍。“每天把单位所有事情都推开,从早上八九点,到晚上十一二点,至少要一个半月才能跑完。”她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有些文保点在偏远山区,比如古代游牧民族的石堆墓,去年来过,今年都不一定记得具体位置,得一次次寻找。

  历史已经更迭无数回,各种族群、各种潮流来来去去,原汁原味的龟兹文化已经难以寻觅。只有无言的遗址,曾见证过那些时代。

  但龟兹正试图“复活”,被当地征用为文旅IP。位于独库公路终点处的库车,以前主要被旅行者视为中转站,当库车开始发力发展文旅,龟兹文化成为天赐的标签。现在,龟兹高僧鸠摩罗什的塑像站立在明清城墙一侧,名扬丝路的龟兹乐舞,也“复活”在民间艺术节的舞台上,是根据壁画重新编排的。

左图:龟兹高僧鸠摩罗什雕像站立在库车老城里。右上图:库车友谊路墓群出土的陪葬品陶甑,用于蒸煮食物,是典型的中原炊器。右下图:库车友谊路墓群出土的陪葬品六系罐。摄影/本刊记者 倪伟

  库车这一年最网红的新景点,是一条名叫龟兹小巷的文化街区,入驻了咖啡馆、奶茶店、文创店等业态,一些店铺已经成为网红店。但网红店身后就生活着原住民,依然不乏原生态。8月的一个上午,在一面挂满彩色织毯的打卡墙前面,“龟兹公主”不断调整着拍照姿势。几米之外的树下,一名维吾尔族老汉躺在摇椅上晃来晃去,闭目养神,日子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现在,龟兹文化在哪里呢?“就像季羡林先生说的,新疆是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四大人类文明唯一的汇聚之地,再加上本地的龟兹文化,这里一直是包容的、不断吸收外来文化而创造新文化的地方。但你要说汉朝、唐朝的龟兹文化还有什么留在了今天的生活中,真的不好说。”尹秋玲笑着说道,“或者,你可以去龟兹小巷转一转。”

  参考资料:

  《汉唐时代的丝绸之路:使者·绢马·体制》,孟宪实著;《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荣新江著;《楼兰尼雅》,王炳华著;《掀开龟兹文化神秘面纱的一角》,吴勇撰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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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曹子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