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23 07:21:32 来源: sp20241223
30多年前,我家开始建第一处属于自己的住房。父亲在建筑图纸上勾勾画画,母亲计算着手中为数不多的存款,算计着怎样建设3间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建房这件大事,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差些钱怎么解决?父亲说,能自己干的咱就自己干,吃苦怕什么呢?就算再吃几年苦,也值得。母亲感伤却又充满奉献者的激情,在她浪漫的语调中,我仿佛看到两只燕子一次次在风雨里匆忙往返,只为了给它们的孩子建一个崭新又坚固的城堡,一个被称作“家”的爱巢。
这是他们第一次自己建房,这之前,我们一直住在工厂家属院。
家属院是由工厂宿舍改造成的,紧挨着厂区西墙,每家两间红砖小屋,一处不大的院子。这些家属院有些年头了,家家屋顶用石棉瓦做盖,人口多的,就在院子里用石棉瓦搭间棚子,能住人也能做厨房。每日三餐时分,家家都在院子里点起柴油炉子煮饭,家属院上空就飘荡着柴油混合米饭的独特气味。
现在想来,如果把当时的县城分成3份,城西是大片农业用地和农村民房,城中安置着学校、商场、医院和机关单位,城东则几乎被工厂占领。轧钢厂、农机厂、石棉瓦厂、化肥厂、服装厂、木器厂……每个厂前面都冠以国营两字,每个厂的工人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进出。工作服款式大致相同,深蓝或浅灰色卡其布做成宽松的尼克服样式,衣服下部一边缀一只硕大的口袋。想要分辨是哪个厂的,就要看胸前用红色、绿色、白色丝线绣的厂名了。
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孩子,乐趣在于放学后通过某户人家的屋顶,爬上化肥厂家属院最高的那面围墙,耷拉着腿坐在上面。我坐在高高的围墙上等待,不看围墙后面那条奔涌的大河,专爱看路两侧的工厂。等到下班的铃声响起,那些工厂好像商量好了一般,大门齐刷刷打开,穿着各色工作服的工人们涌出各个工厂的大门,犹如一条条支流,在县城唯一一条柏油马路上汇聚,汇聚成一条奔涌的人河。这样一条人河沿着县城的主动脉流动,又在逐渐深入城中腹地时,再次分解成很多条细细的毛细血管,浸入县城各处,流进每一户家庭。
后来,经政策允许,县里专门在城西规划出一片废弃地作为宅基地,由企业统一购买、个人自建。那时候,建一所新房子,是多少人的梦想啊。而一所代表着家与爱的房子,怎么能不用最好的材料呢?思量再三,父亲拍板决定:用马牌水泥!
马牌水泥,是唐山启新水泥厂的名牌产品,是那个年代有钱也难买到的商品。但这些困难,丝毫没能撼动父亲的决心。几天后的一个清晨,父亲换上一件半新的蓝色工作服。他要去启新水泥厂求朋友,买马牌水泥,用来盖我们的新房。
清晨的阳光洒在父亲的身上,我在阳光中挥手,看着那个壮志满满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我心中雀跃,难以自已,忍不住喊道:“我们要住新房子了!”
那一天,一直等到晚上,才看到父亲借用汽车修理厂的一辆小双排汽车拉回了几袋水泥。据说买水泥的人排成了长队,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幸好他的朋友给他匀了点“扫地灰”,就是水泥装罐时散落在地面上、被人扫起又收集起来的散灰,多少掺了些地面的土。但不会影响房子的坚固,而且价钱低一些。
房子盖成了。四周的墙还没刷白,裸露着的水泥,灰色中泛着一层淡淡的青。手摸上去并不粗糙,是光滑的,光滑到令我怀疑这堵墙并非用砖石垒砌而成,而是天生就矗立在这里,是从这块土里完美长出来的。
那段时间,一切仿佛都在变化,新的事物也如我们的新房子一样不断从大地上长出来。就在我们搬进新房后不久,县城建起了一座国营水泥厂,那些红砖和青砖墙上黄泥垒砌的斑驳,最终被一层青灰色的水泥抹平、覆盖。突然有一天,从某个角落里传来挖掘机嗡嗡的声音,像有一只大手掀开了一页书,新的图画呈现在我们眼前。最早是物资公司家属院被拆,接着是木器厂家属院、农机厂家属院……新房子一栋栋拔地而起。这些钢筋铁骨中必不可少、备受重视的黏合剂,便是水泥。当水泥与沙子混合,沿着房屋的钢筋脊梁流动,最后紧紧相拥,铜墙铁壁便铸成了,再大的风雨也不怕。
那年从启新水泥厂买了水泥回来后,父亲像受到什么力量牵引一般,不顾家人反对,从技术员扎堆的农研所,调到了粉尘飞扬的国营水泥厂担任工程师。从此,他的工作服由蓝色变成了深绿色,他的头发也从黑色变成灰白。他昼夜研究图纸、钻窑攀塔、测量试验,终于成为小城里有名的水泥工程师。
我从未问过父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也从来不说。后来我想,何须说呢?也许父亲觉得,让县水泥厂也炼造出和马牌一样的水泥,是一个技术员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吧。
不久前,我带父亲到唐山启新水泥厂原址参观,现在这里已经改造成为中国水泥工业博物馆。满墙指针停驻的仪表、生产车间遗留的水泥旋窑,都是父亲十分熟悉的。如今它们静默着,在旧梦里沉睡。老水泥工程师的手擦拭着它们的锈迹和灰尘,动作那样轻,仿佛在抚摸同样年老的自己,以及那一段逝去的岁月。
如今,水泥早已成为常见的建筑材料。各地都有水泥厂,成熟的工艺锻造的全是高品质水泥,再没有人会为了买几袋水泥彻夜排队等候了。父亲喃喃自语:“还好留下来一些,还好能被更多的人看到,这样就不会丢失。”我握了握他的手,很想对他说:“是的,父亲,被历史铭记的,永远都不会消失。”
《 人民日报 》( 2024年10月21日 20 版)
(责编:杨光宇、胡永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