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2 10:03:58 来源: sp20241122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倪伟
发于2024.1.1总第1123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2023年度文化传播人物费翔
获奖理由
他是中国家喻户晓的明星,横跨影视歌多栖。从在春晚舞台上唱响《冬天里的一把火》到出演电影《封神三部曲》,数十年间他影响了几代人。从他的作品中,人们看到活力与热情,也看到思想与智慧。他超越了艺人的身份标签,而成为一个经典的文化印记。
“叔来了!”工作人员话音未落,费翔躬身步入略显狭窄的房间。他穿着干净的白裤白鞋和灰色休闲西装,即便这天没有安排拍摄,依然穿戴整齐,梳好了发型,只不过神色略有疲态。“不好意思,”他哑着嗓子轻声说,“我感冒了。”嗓音更迷人了。
这是北京长安街上一家老派饭店的陈旧的会议室,红木色的椭圆会议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像在等待一场沉闷的会议。费翔毫不介意,他随意地坐进背对门口的椅子里,就轻易地打破了这一切。这种视觉上的反差感,恍如他80年代闯入中国大陆时所带来的冲击。
他是一个时常造成反差的人,一个新世界的代言人,旧世界的闯入者。但他并不热衷于激进冒险,在骨子里,他是个优雅、缓慢的老派男人。工作人员叫他叔,网友叫他Daddy。费翔,这个在1987年大年夜迷倒众生的男人,2023年再度红透,换了个温柔大叔的身份。暑期上映的神话史诗电影《封神第一部》里,他饰演商王殷寿。
从夏天到秋天,他随电影剧组完成了电影史上规模创纪录的路演。随着路演的进行,网络上不断产生新的热搜和梗,最著名的一个,人们用“商务殷语”来调侃费翔卷舌过度的中文口音。而他散落在网络中的那些通透、随性的往日话语也被“考古”出来,在这个焦虑的时代,以一种定力抚慰着人心。
“总要有一个结束,
最好是结束得漂亮一点”
2023年12月初,费翔从伦敦飞到上海,看望了定居在上海的母亲,便飞到北京,有一堆工作在等着他。这一年,费翔可是个被“争抢”的红人。
一切始于2018年的那通电话。当时,费翔正在伦敦的家中,导演乌尔善从北京打来电话,请他看个剧本。两人曾在2012年的《画皮II》里合作过,那是费翔时隔多年再一次演戏。他打开邮箱,躺在里面的是《封神三部曲》的三个剧本。一口气读完,他有点喘不过气,一个念头越来越明显:他想演殷寿。
但乌尔善什么都没说,他也不好意思问,“也许,他只是希望我作为朋友给剧本提提意见呢?”当他给乌尔善回电话时,乌尔善已经在青岛训练新演员,对他说,你来演殷寿吧。正中靶心。
“我立即就跟导演说,我愿意。”这是个“很大的决定”,因为三部曲从摄制到后期的宣发,要持续至少五年时间。但这个决定又很干脆,因为他清楚,演员的好机会可遇不可求。
2018年原本是费翔准备休息下来的时候。从1998年起,他每年的一项重要工作是在中国巡演,持续到2016年,他突然对团队的人宣布:“到2018年春节,叔叔的演出就停止了。”
“当时我的嗓音还好,样子也还OK,不会走出来把观众吓一跳。但我不可能永无止境地这样下去。”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当时的决定,“但总要有一个结束,最好是结束得漂亮一点。”
费翔的每一次露面都是完美的。1987年除夕之夜,他一袭红衣登上春晚舞台,闯入千家万户。在那之前,1982年,他在中国台湾发行了首张专辑《流连》,迅速走红。两岸开放探亲之后,费翔觉得,可以为大陆送去听起来舒服又高质量的流行乐,便挑选了一些他认为比较适合大陆的流行歌,在广州录制发行了《跨越四海的歌声》,包含《冬天里的一把火》《故乡的云》《恼人的秋风》《流连》等代表作,卖出一百多万张。接着,他接到春晚导演组的邀请。
在《跨越四海的歌声》大卖的1986年,《军港之夜》等一些有鲜明的民歌色彩而节奏已经转向或抒情或明朗的歌曲,是最流行的音乐。但人们也在寻找着更新的声音。邓丽君、张明敏,以及《大侠霍元甲》《上海滩》等引进的初代港剧捧红那些粤语歌,写出了一份新歌单。1986年5月,卷着裤脚的崔健在工人体育馆的一场演唱会上唱出了《一无所有》,本土摇滚乐诞生。到了1987年,最响亮的新声音,毫无疑问,是费翔。
带着混血基因、长发飘飘、阳光而松弛的费翔一出现在镜头前,完全是一个异世界的来客。当他与台下的北京姥姥拥抱亲吻的时候,他又成了全体中国人的远房亲戚。就这样,在那个大年夜,他被接纳为一个偶像和使者,并作为一个符号,牢固地锚定在了八十年代的集体记忆之中。
他不仅是一个一夜爆火的幸运儿,实际上,命运齿轮的转动离不开他自己的参与。进入大陆,发行唱片,传播流行乐,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在广州的太平洋影音公司录制《跨越四海的歌声》,他亲自做制作人,内地没有先进的设备,他自己从香港运。
“这个人、这个时候、表演了这首歌,结合起来,才得到了成功。我个人怎么看待那时我的位置呢?我的责任就是作为一个沟通海峡两岸的桥梁。”
在那把冬天点燃的火背后,是更加波澜壮阔的时代转向。就在1987年,台湾同胞赴大陆探亲成为可能。在此之前,费翔生活在北京的姥姥辗转联系上定居台北的女儿。他的家庭成为了一个恰逢其时的符号。“跨越海峡,我是最容易走出这一步的人。因为我有家人在北京,我在台北出生,我还是拿美国护照的美籍华人,我是最合适做这个事的人。”
春晚直播当晚,导演组弥漫着一股忐忑的氛围,第一个从海峡对岸来的歌手在春晚表演,会不会有风险?在那种氛围之下,眼神清澈单纯的费翔,对风云际会的时代气候和个人处境,不可能毫无察觉。
“我如果表现得好,这会是很大的一步;如果我失败了,有什么不良反响,就会很糟糕。”他说,“我的压力在于,我在代表很多(方面),一定得成功,做好这件事情。”
“抛开费翔这两个字,我是什么?”
在青岛,等待费翔的,是另一种老派的日子。
在海边专为《封神三部曲》建造的巨大拍摄基地里,费翔拍摄了一年半。在表演之外,他还要锻炼出强健如超人的肉身,以满足人们对商王的想象。当他拍摄那场著名的酒池肉林的戏时,已经持续塑身一年多。这对于年近六旬又有易胖体质的他并不容易,但他很享受与这群人共事。《封神三部曲》的每一场重头戏,在拍摄前一天都要排练走戏,所有人在一起讨论怎么演。在每天都在烧钱的剧组里,这相当奢侈,绝对是一种老派的拍摄方式,现在好莱坞也没办法这么拍了。
“我很喜欢这种老派的方法。剧组如果有预算压力,首先砍的就是彩排的时间。快快快,赶紧把衣服穿好,就开拍了。但真正的创作其实就是在走戏的时候,会有火花产生。”
这个剧组里,有他钟情的缓慢。
在春晚一夜爆火之后,连续三年在大陆巡演且场场爆满之后,在东南亚走红近十年之后,一阵恐慌袭来,他觉得一切像一场梦,不知道为什么时代的主角偏偏挑中了自己。“我到底是谁?我的表演能力有多少,我的唱功到底好不好……没有人会跟我说实话。”狂飙的速度带来越来越大的困惑,“抛开费翔这两个字,我是什么?”
如果他是一个演员,费翔就是他最著名的角色。他决定离开这一切。
费翔消失了。他28岁时,回到美国,成为无名的Kris Phillips。他找了位教歌剧的声乐老师,从头学习唱歌,然后他去百老汇找工作,拿着简历在音乐公司的楼道里排队,等待面试。
他连演员工会的工会卡都没有,按理说无法在百老汇寻求角色,正好伦敦西区的音乐剧《西贡小姐》要排百老汇版,向社会招募演员。当时纽约有八万多个拿着工会卡的音乐剧演员。得知自己考上的那一刻,他第一次相信,自己真的会唱歌。虽然那只是一个小角色,没有姓名,也没有独唱。
演到第四部之后,他就出头了。音乐剧《剧院魅影》和《猫》的作者安德鲁·劳埃德·韦伯计划组织作品音乐会世界巡演,费翔被选为四位主唱之一,与莎拉·布莱曼等大牌演员对唱。2001年,在费翔的推动下,百老汇的音乐剧登陆中国。
从舞台回到人间,让他重新收获重力。他暂停了上升的直线,主动将命运弯折成一道曲线,在延缓中获得了从容和舒展,也获得了生活。在没人认识他的城市,他有更多时间自由地看演出、听音乐剧,电影偏爱看文艺片。
他看电影,看的始终是人。《封神第一部》以豪华的视听效果著称,但面对炫目的技术,他却说,“我是个老派的观众,年龄也摆在那儿。我主要看人,我对自己的表演还挺满意的,你能看到人物在发生变化。”
他对殷寿这个角色的思考也触及心理和历史的深度。“殷寿是高功能、反社会的人格。”费翔用标准的心理学名词定位了他的角色。他想到历史上的一些暴君,“他们非常专注,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么专注的人很少,所以他们会很容易让你相信,让你动心。”他说,“但是,他们又是特别可怕的。”
“马看见什么,是人决定的。”这句著名的“商务殷语”背后,有另一层隐喻:“你看见什么,是我决定的。”他改动了全片的第一场戏,原剧本里,殷寿直接杀掉了反商者苏护的儿子苏全孝,苏全孝跟随殷寿多年。费翔建议加一段戏,为苏洗脑:你要做我最勇敢的儿子。接着,苏全孝心甘情愿自戕而亡。一个具有恐怖统治力和蛊惑性的暴君呼之欲出。
费翔希望年轻人看这部电影,能看出殷寿个人魅力背后的可怕野心。“年轻人很容易被那种很有魅力、好像很清楚目标的人给带动,年轻人要有判断的能力。”他说,“我希望他们能够把自己放到姬发的位置上,找到你自己。”
“能被你们喜欢,是我的福气”
在电影路演的开始,费翔是观众唯一熟悉的人。“雪健老师(李雪健在电影中饰演姬昌)身体不适,没办法一直陪着我们。黄渤(饰演姜子牙)呢,你知道,他夏天有好几部新片,所以只能我上。”他谦虚地解释。他付出了远远超出一个主演的责任感,在精神上成为了一个大家长,一个Daddy。
路演最后一场结束的那天晚上,年轻人们办了一场告别派对,疯到半夜,团队里年纪最大的费翔不喝酒也不唱歌,坐在一边陪他们直到散场。饰演杨戬的新人演员此沙感觉,他原本可以不在,但似乎又必须在,“费老师就是我们的团魂。”此沙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看完《封神第一部》最终版本,费翔很认真地对乌尔善说,有一点做得不够好:英文字幕。他比导演还着急,恳请给自己一点时间,让他亲自把字幕捋一遍。于是大明星成了尽职尽责的翻译。当时澳大利亚的海外首映在即,他夜以继日,在桌前一行一行地改,改了至少七成的英文字幕。
如果不是在国内工作或者在上海陪伴母亲,费翔都在伦敦和纽约生活。他深感西方对中国的了解依然太少太少,很着急。他觉得《封神第一部》是极好的推广中国电影和中国文化的机会,想推一把。
他对制片人说,这电影一定要去海外,我的时间都给你,用中文、用英文都行。于是整个下半年,他为了《封神第一部》频繁去各国出差,威尼斯、东京、新加坡……也回到自己居住的伦敦和纽约,他以自己的国际经验一次次完美控场。
在这个“老钱风”男人身上,责任感始终是个人气质的一部分。春晚爆红之后,他留在大陆出唱片、开巡演,在他自己的讲述中,也是为了满足各方的期待:让歌迷能够看见,让唱片公司赚钱,让他代表的血浓于水的同胞之情延续下去。
现在,他再一次将自己放在这样的位置上,一旦回到国内,就开启工作模式。他是那个总在满足所有人的人。
一位跟随《封神第一部》路演全程的工作人员记得,她从未见过费翔吃东西。为了节约路演的时间,避免上厕所,他只在晚上回到酒店后自己吃点沙拉。他从不拒绝合影,有时,他会领着粉丝走到舞台侧边,“来,让主持人继续主持,我们两个人合影自拍,你回家给妈妈看。”他说,“能被你们喜欢,是我的福气。”
阳光的背面,是一个曾经悲伤的少年。少年时,姐姐因病离世和父母婚姻的破裂,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创伤。世事无常让他领悟,人与人,终会分开。这不免让人想象,孤独与受伤的记忆,是否令他更加珍视温情。天长地久不易得,萍水相逢的短暂慰藉,是否已经足以珍惜。
“你问我怎么样变得温柔,我不知道,”他一边思索,一边非常缓慢地说道,“我没有办法去指导别人,只能从我个人的角度去说。我觉得最关键的,是尽量把自己放到别人的位置上考虑事情吧,自我很重要,但也要客观考虑整个局面。西方文化非常的自我,而中国传统是一生为了别人而活,因为两种文化在我一生中在交替地影响我,这是我的一个角度。你如果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那你就更能够以最真实、最善良的方式生活。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我这样说,也太简单了……”
但采访已经超时了,费翔并未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些许困倦,只是嗓音因为劳累越发低沉了些。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他又热情地问候了几句,随后躬身退场,走出房间。从开始到结束,他让妥帖弥漫在每时每刻,空气为此也变得柔和。夜幕降临,他完成了又一天的工作。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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